母亲的回忆
（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）
我小时候，家里很穷。因为日寇对中华大地的长时间蹂躏与掳掠，加上在旧政权逃离大陆时，把神州大地财富洗刧一空。这对于积贫积弱百年的旧中国无疑是雪上加霜。新中国在这一穷二白的土地上刚刚建立新生的红色政权不久，美帝国主义又迫使新中国进行了三年多保家卫国的抗美援朝战争，而且，是极不对称的正义战争。在我的童年里，百废待兴。所有的老百姓家里都一样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。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，正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寻找着新的生存发展希望之路。本来在人民公社成立后，应该一步就跨到了共产主义边缘的模式（公共食堂，各尽所能，各取所需。只是物质不能满足需求，如果有目前这样的物资基础，的确可实现共产主义）。只因连续三年自然灾害，让全国都陷入一片饥馑。不过，虽然穷一点，但是，治安状况还是特好的。根本不存在抢劫，盗窃，贪污等犯罪。新中国成立后的最初几年里，黄、赌、毒、匪在一夜之间已消声匿迹。可以说是“夜不闭户，道不失遗”。
在这个阶段我才刚刚记事。在我的记忆里，我的母亲很能干，一米七高的身材，显得特别扎实而福态，在她身上好像永远都有使不完的劲。在外形与内材方面，可以说是中国农村妇女的典型而完美的化身。我的母亲有一手特巧的纺棉纱的手艺。每天白天做完集体劳作外，回家就到菜园搞点菜做晚饭吃，吃过晚饭清检完后，就点上煤油灯（古老的夜间照明用具），坐在纺车旁，有序地拉着棉花条，随着优美的动作，伴随纺车伊呀伊呀的韵调，看着纱柁渐渐长大，纺了一柁又一柁，有时纺至深夜。我们就借着灯光，稀里糊塗的看一会书。父亲就用纱趴（竹制挽纱的架子）将柁纱绕在上面，凑足数量后，等待土纺织的师付拿去织布，织成布匹后再送来，全家人再按需分配，或做内衣，或做外衫。
在田间劳作方面，我的母亲也是一把好手，插秧总是一个人在老后面，划出一条长长绿色的飘带，迎风搖摆，展示着她那灵巧的双手，绣织出的丰收的憧憬。让虔诚弯腰在前面的姐妹们，在内心深处感到汗颜。母亲还趁着拿秧伸腰时，还提高嗓音，引颈清唱“栽秧儿田里水序浑”领唱着栽秧歌，让吆歌儿的（接唱手）把整个歌唱到最后，留一个字让全体伸腰，和声高歌，让广袤的田野上空，回荡着丰收前奏的交响乐。这也是苦中有乐，虽说很辛苦，我认为还挺浪漫的，现在单干，再也看不到那场面了，这应该也是我国的非物资文化遗产之一。在地里中耕或是干其它活，总是在别人前头，到了地头怕同事们有意见，还得稍微慢一点等一等她们。春季农田积肥割青草总比别人割得多，挑得重。一年得到的“工分”（集体劳作记录付出能量的代名词，也是按劳分配的代码）也比别人多。家务活方面更别提了，我母亲拥有一手熬糖，制豆腐，配甜酒，制腊八豆豉，包豆沙烧麦，做魚鹵水饼，做榨肉等乡间能有的活计她都会，而且特别在行。到了冬、腊月间有好多人家还请她帮忙做这些事儿。我们一家七八口人，在全村子里来比较，是够多的了。那时候布料不禁（耐）穿，一件新衣裤一年下来，膝盖处，屁股边，手肘头，两肩头都烂了，就需要打个补丁，我母亲补的补丁确实比别人补得平整好看，色调务求相近，纱纹相当平行顺直，针脚稀密均匀，补丁边缘整齐，平面平展无皺褶，与母体衣裤配置相当默契。当我看到有些人身上的补丁和我穿的对比，歪歪扭扭的，我简直想喷笑。也正因为母亲这种办什么事都一絲不苟的风格，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，在我们后来办什么事，都是按照母亲的这种风格，中规中矩，直至现在。母亲的刺绣也很出色，什么帐帘，枕头，手帕，鞋挡底之类，满足自家后，还帮别家干一些刺绣活计。尤其是母亲做的鞋，合脚、舒适，纳的鞋底还抛上福禄寿喜万等吉祥字的花纹。一年每人一双单鞋，两年一双棉鞋，一双布草鞋，一双油鞋。因为买不起套鞋这种奢侈品，就做一双布鞋，搞点桐油一抹，晾干后就是油鞋，权当套鞋穿。木屐，钉油靴她都会做。我们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全靠母亲一人操持，在物资金钱极度拮据的年代，她硬是把七八口之家调摆得井井有条，父亲就当个二把手。
我母亲的饭菜也做的相当好，小队里都公认了的。邻居家过点喜事儿好事儿，都请她帮忙掌勺。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，要维持一个家庭的生存，而且还得象个样，任何人都想象得到，有多艰难。尤其我们家里人口众多，每餐一大碗榨辣椒，一大碗腌菜，伴随三五碗其它时令菜，一餐下来，都被一扫而光。尤其我们几个不懂事的弟兄姊妹们，还不等父母坐到桌边来，几乎就把几大碗解决了，从不要父母安排，都当了无名英雄，等父母上桌吃饭，几乎成了残羹。百来平方米的菜园，也被母亲把它安排得井井有条，冬季的萝卜五六斤重一个，白菜三四斤一蔸。夏季的黄瓜、豆角、茄子，苦瓜、辣椒齐刷刷挂着，象是有意搞的实验田。青皮洋菜瓜和白皮土菜瓜大的五六斤、六七斤重像个小猪猪，躺在藤叶覆盖之下，的确诱人生津勾胃。夏季秋初时，中午一家人，作为进门时的解渴水果，只要用一个分食，就够好了。那品种现在也不知哪儿去了。要不是母亲的有序安排，我们一家也将和其它大部分人家一样潦倒不堪。我们小队五，六口人的家庭，吃照顾的都有，但我家七八口人却不够资格吃照顾。因为我母亲调摆得好，一家小孩大人走去出，绝不是潦倒不堪的样子。
因为我们的淘气，母亲有时也会不高兴，但从不会像别人家，有的妈妈破口大骂，更不会说脏话。我们干了错事，母亲最狠的一句就是“小冤家们，搞得这样了，看怎么搞，就会给我添乱”。她经常教育我们要诚实做人，“人不诚，不成人”是她的口头语。多少年来一直是我们做人的标竿。我母亲非常注意个人形象，乌黑亮丽的头发，再忙也梳理光光的，挽上一个漂亮的粑粑头。晚秋后，就增添一条干净的淡色隐花毛巾，用一根针扎得整整齐齐，一直到初夏来临才会摘除。在那个年代，有那么讲究的妇女真的很少，甚至个别有的头发都不梳的人都有。我母亲说话俨然一个大家闺秀，她识字不多，但农村季节的谚语，她可是讲得头头是道。如倒了大寒，陷到新春，倒了新春，陷到清明。清明要明，谷雨要淋。立夏要下，小满要满。二月初二，土地菩薩打伞，菜麦光杆杆。四初八晴，鲫鱼上高坪，四月初八落，求雨敲破钵。六月六日晴，稻草白于银，六月六日落，稻草陷成沫。六月十三日，关圣菩薩的磨刀水，有水田禾丰，无水大半空。立冬晴过冬，不必砍柴烘。诸如，九九歌诀，三伏在秋，夏至第三庚进伏，等她都讲得头头是道。也可能是受了外公家的熏陶和她本身的兰心蕙质，加上她过耳目而不忘的天性，直把人身发挥得淋漓尽致。只是没有赶上好时代而蒙屈终身。
在运动频繁的年代，因我父亲的原因，母亲也受到打击。文革初期，我家遭到查抄，我妈当年仅有的一个玉手镯，一对银耳环被红卫兵抄没，几个月后，所谓的革命群众硬说我家还有光洋（银元）珠宝之类，把我母亲用绳索捆在树上，要我母亲交出那些奢侈的东西来。这简直是童话世界里“皇帝的新衣服”啊，子虚乌有。真是无耻之极，直到现在我家都从未看到那些所谓的东西。真是欲加之罪，何患无辞耶？
也可能是命途多舛，在一次帮集体轧棉花的时候，母亲不慎被皮带的螺絲头划破裤子，伤及小腿腱边骨，满腿血肉模糊的，也不知流了多少血，回到家晚饭都没吃，还被扣掉半天工分。那无人哀怜的漠视，那痛彻心扉的感受，想想都不寒而栗。第一次我看到母亲两眼伤心与委屈的泪水，像断了线的珍珠，悄悄不停地落下。我也不知如何是好，在旁边也束手无策，根本没法减轻她身心两方面的痛苦。在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里，母亲都强忍着撕肝裂肺的巨痛，天天参加集体劳动，不然，也没工分，而且队上也不允许缺勤。这一切都在我的心灵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。我想，要是我们弟兄姊妹都赶快长大一点，能撑起半边天就好了，我母亲也不用吃这么多苦啊。而今往事都历历在目，好像就在昨天。就在眼前。
随着时光的推移，我们几个当年淘气的弟兄姊妹们也已慢慢长大，而且都成了家，这也是父母亲终身付出，而仅有的一点欣慰。我们的孩子们也都由母亲慢慢带大。母亲为我们太过劳累，在当时生活条件也比较差，也因为母亲付出得太多。慢慢感觉身体各方面都有所不适，如头晕，手臂疼痛，肋骨疼，血压也偏高，吃饭下咽感觉困难。本地卫生院根本摸不到病情。我就请了天假，带母亲到地区医院切片检查，其结果是食道癌，在当时是无药可救，现在也是如此。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，此刻，我心中的天，都要塌下来了。我又带母亲到地区卫校，湘雅医院教学基地找到主任医师检查。医生说，你母亲的食管已成滤斗状，治不了，而且，这种病将被活活饿死。我的天哪，我彻底地绝望了，我的母亲还只有七十一岁呀，我们刚尝到改革的甜头，刚要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，让她老人家再舒舒服服过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，那该多好啊，怎么就会受到这种无情的打击？母亲当时见我没有说出病情的所以然，而医生也没有给开任何药，母亲是何等精明之人，当时她心中也就明白了，绝症。这种巨大的打击，对跨越古稀之年的老人是何等的残酷无情啊！这也是我心中永远的伤痛。母亲辛辛苦苦一輩子，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后，竞然被病魔就要无情地把她带走。这是什么天道？更不符合人道，这简直是无道！此时的我，只有在内心深处发出绝望的呐喊。终于有一天，母亲带着无限的惆怅，怀惴着对人世间深深的眷念，念叨着对儿女孙辈们无限的牵挂，寄托着对所有亲人们永远的思念，走完了她人生最后的路程，溘然长逝。在那深陷的眼窝里，定格两滴干涩而晶莹的泪水，那永不甘心的愁颜挂在两颊上。止不住辛酸的悲泪，长时间充满在我的眼眶里，永远都挥之不去。
在我往后的岁月里，只要是遇到开心的事，或者是在外游山玩水，或者是有幸遇到好吃的东西，我第一时间我会想起母亲。此刻她老人家能看到这场景该多好啊。几十年来，她勤劳的人生，可是从未享受过这种人间奢华，而且，连看都没有看过如今这种高端的享受。现在的人们“更嫌仙境多清冷，愿在人间享自由”啊！然而，“树欲静而风不止，子欲养而亲不在”。我只能把对母亲的无限的思念深深地埋藏在心底，平静了翻出来晒一晒，以冲淡心中的思母之情……。愿天下所有的子女们，都要切实地善待父母。唯恐那一天真正的到来，祈求佛祖都将无回天之力啊！当年目犍莲得道后，欲救母亲于倒悬，祈求佛祖，佛祖应道，“以我的神通，不足以解令母之危，你要将最好的食物放在盂兰盆（解倒悬）里，敬奉天下所有的僧人，于七月十五日，以十方高僧自恣（忏悔）之力，方可操度令母脱离苦海”。于是目犍莲谨遵佛旨，敬奉天下僧人，依法旨而行，方救得母亲。而今留下七月十五盂兰盆节，在民间永久广为流传。我等肉体凡胎，只能作报恩诗一首，以祭奠我的母亲，同时也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：
鸦雀反哺真有情，
羔羊跪乳显诚心；
孟宗悲笋犹冬出，
曾子回轺胜母因。
子路为亲常负米，
王强求鲤卧寒冰；
人间孝典如山载，
父母恩情比海深。
愿母亲在天堂安息！
为纪念母亲诞辰一百周年泣叙。
2016丙申年八月 （4298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