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姐(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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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6年1月28日(农历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六),狗年的钟声即将敲响,鸡年末的一个小婴儿哇哇落地,降临人间。此时正是八年抗日战争刚刚结束,解放战争即将打响的前夜,又是寒冬腊月,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准备着,迎接新年的到来。

女婴的问世,给一家人带来了喜庆和欢乐。这个两代单传的家庭首次迎来了四世同堂。曾祖父恒让还健在(1880.7.2.——1951.),只有一个独生子,名叫宗杰。祖父宗杰(1901年3月21日(农历一九〇一年二月初二——1947.)留一独生子名叫公云(亮佐,笔名雪石)。现在公云又有了他的第一个女儿。这个女儿就是我的大姐——翠兰。

天有不测风云,第二年,也就是1947年,我爷爷身患阑尾炎不幸病逝,按照现在的医疗技术完全可以治愈,但是,那是1947年,战乱不止,国不泰,民不安,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忍受了剧烈的疼痛之后离开人间,让人实在惋惜。大姐当时还不到两岁,她在经历了大人们披麻戴孝、痛哭流涕为老人送葬之后,在她的心灵深处也产生了某种感受,他在学着大人们哭泣的方式,很有节奏地啼哭。这是一般人所感受不到的,但她能体会出来,这就足以证明她与众不同。

农村没有床,睡觉都用的是土炕。每逢烧炕时,烟雾弥漫,她就会悄悄地躲到无烟之处,别人以为她失踪了,都很着急,结果,等到烟雾散去后,她就会意外地出现在别人的面前。这也是她的超人之处。

西北的冬天,寒风刺骨,人们外出时,都要穿上厚厚的棉衣,戴上棉帽,围着围巾,有些条件好的人家还穿着毛袜,棉鞋。冬天的风实在讨厌,它无孔不入,故意和人们作对。你尽管穿着棉衣,它好像知道你的袖口、裤腿、脖子都有可以进去的空间,就想方设法非进去不可。但是,农村的孩子天生就不怕冷,家里人冻得直哆嗦,他们却要尝试一下大自然的奥秘。

每逢下大雪,孩子们高兴极了。他们三个一团,五个一堆,用手抓起胜似白糖的雪,挤压成一个个雪团,互相嬉戏打闹,十分开心。在他们中间,有一个女孩,她弯下腰,伸开一双红红的小手,把一个雪球滚得又圆又大。等到她实在滚不动了的时候,有几个孩子也过来帮忙。不到一会儿,一个直径大约80公分的雪球出现在雪地上。然后,他们又滚了一个比较小的雪球。一个小孩说:“在滚一会儿,两个就一样大了。”这个女孩说:“别动!”她急急忙忙跑回家去,拿来一把铲子,一些包谷缨子,一些旧灯笼上的彩色纸。“听着,淑琴,你用这些包谷缨子编两条小辫;蔡琴,你用铲子将大雪球的上面铲平;娥儿,你帮我把这个小雪球修整一下,刻上鼻子、眼睛、耳朵、嘴、眉毛……”她吩咐着,然后把这个整理好的小雪球小心翼翼地放到那个大雪球上,不一会儿,一个五官端正、留着两条小辫子、黑眼珠、红脸蛋的雪人姑娘诞生了。大家虽然嘴里还冒着热气,满身是雪,小手通红,但是,他们好像创造了一个人间奇迹,欢呼着,跳跃着。大人们走过来问:“这是谁想出来的?”那些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:“翠兰!”

大姐一天天地长大,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。和她同龄的几个女孩,如肖拉叶、肖琨叶,都是她的同班同学。当时的学校,没有固定的校址,教室一般设在以前的古庙里。古庙里窗户很少,光线比较暗。没有桌凳,学生们只好从自己的家里带桌凳。没有黑板,就用一块大门扇,用墨刷黑来代替,再用一个木头架子靠墙支撑着。老师来自本村或外村上过学但水平不太高的人来充当。

“ā---á---ǎ---à, ō---ó---ǒ---ò, ē---é---ě---è, ī---í---ǐ---ì, ū---ú---ǔ---ù……”教室里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,稚嫩的童声,和谐的音调,给没有上学的孩子带来一种羡慕的感觉。这种声音标志着一个儿童开始步入知识殿堂的一个新起点,是一个孩子从单纯玩耍的阶段到接受知识、遵守纪律、认识集体的一个新阶段的开始。

大姐比什么时候都高兴,她背着书包,很自然地摇动着她头上的两只小辫子,嘴巴弯成一个小月牙,一路小跑回家。她吃饭都显得特别愉快,说话时,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一种自豪、荣耀的感觉。你想,一个农家小姑娘,整天都和小朋友一起泥里、土里滚打,脑子里想的除了玩,还是玩。现在大家坐在一起,接受新的东西,下课后,还能和更多的小朋友一起玩,能不高兴吗?

自那以后,大姐在学校从不越雷池半步,学习踏实认真,成绩优秀,被选为学习标兵。回家后,她还帮助比她小3岁的妹妹翠娥识字,数数,学习。

1952年4月25日(农历一九五二年四月初二).我作为家里第一个男孩出世,肖家后继有人了。这个两代单传的家庭,虽然已有两个姑娘,但农村人认为,姑娘总是一门客,不能继承香火。正因为这样,我比大姐幸运得多。我满月时,又是摆宴席又是唱戏,好不热闹。其实,我们家并不富裕,曾祖父在1951年刚刚去世,我父亲也不喜欢这一套。可是,亲戚朋友们都说我们家是两代单传,父亲为人也好,因此,大家帮忙,免费赠戏,也许会给我带来更多的弟弟。这不,我后面竟有了三个弟弟。

一个八口之家,只有父亲一个人来维持,所受之苦不言而喻。这沉重的负担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,每月只有26元钱信用社工资的父亲,怎么能满足全家人的生活。1960年,父亲只好忍痛和本村的大队会计提出兑换,丢掉管区信用社的工作,回乡以挣工分养家糊口。

这时的大姐已经读到了五年级,她很会安排自己的学习,从不让家里人操心,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。学习之余,她还担负起了到村上宣传的工作。当时农村还没有广播,她们的宣传工具是一个传话筒,一头大,一头小,小的那头对着口把声音从大的那头传出去。我经常看见大姐和她的同学晚上端着一盏煤油灯,拿着一个传话筒,站在村子里的最高处面向全村人宣读学习材料。那清脆的嗓音传遍了全村的每一个角落,有时还引来一些人围观,鼓掌。当时的中央文件,人民日报社论等就是这样传到农民的耳里。

1961年,读到六年级的大姐面临着一个严峻的挑战。是继续深造,还是响应党的号召加强农业第一线。六年的学校生活,他学到了比较扎实的基础知识,认识了不少的老师和同学,交了不少的朋友,给学校、老师、同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学校这块土地使她由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学到了知识,学会了做人,学到了校外根本就学不到的东西。小学阶段所学到的知识仅仅是茫茫大海里的一滴水,知识是永远学不完的。她想到了继续深造,继续在高一级的中学学习。但是,她想到养活八口之家的父亲,深造的念头开始淡化。她果断地向学校提出申请,响应党的号召,加强农业第一线。学校当时非常支持这一行动,大姐就和她的几个校友戴着大红花,在一片锣鼓声、欢呼声中奔赴农业第一线。

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,有一望无际的关中大平原,有渭河沿岸肥沃的土壤,有绿油油的庄稼,有湿润清新的空气,有活泼可爱的小鸟,有辛勤耕作的人们……

大姐怀着自相矛盾的心情来到这个地方,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,只有面对现实。劳动可以创造财富,但知识创造财富才是一个更高的境界。他不由自主地坠入了六年的学校生活。黎明早起,挎上书包和同学们一起上学,吮吸着清爽的空气,浏览着充满活力的庄稼,享受着清脆悦耳的晨读,聆听着老师们的谆谆教导,翻阅着各种各样的书籍,完成着复杂有趣的作业,不为每天的一日三餐而担忧,不为繁忙的家务而操劳,一心一意为自己充电,增加科学知识。多么流连忘返的校园岁月,如今却与它告别,想着想着,她的眼睛湿润了。

初入社会,什么都得从零开始。农活不像其他种类的工作,杂而乱,多而繁,生、丑、净、旦都得会演,锄头、铁锨、簸箕、筛子等等,什么都要会用。一些有经验的老农一眼就能看出某个孩子是不是农家的料:他的姿势对不对,他的动作协调不协调,他能不能吃苦,他接受不接受别人的意见……。大姐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孩,她心灵手巧,学什么会什么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她学会了锄草,给棉花打杈,脱裤腿,喷农药等农活。

别小看锄草这个简单的农活,一不小心就会伤及庄稼。有些初干农活的孩子连草和庄稼都分不清楚,有时竟然锄掉了庄稼而留下了杂草。譬如小麦田里的燕麦和鼠尾草很像小麦,所不同的地方是稍微有点蓝的燕麦叶子上有细细的茸毛,而小麦的叶子上没有茸毛;鼠尾草的叶子上也没有茸毛,但是鼠尾草的分蘖能力要比小麦好,一颗鼠尾草能分蘖出几十个甚至更多的小枝来,有时锄掉一窝鼠尾草,剩下的麦苗就显得十分孤单。但是,一旦麦苗有了发展的空间,它会突飞猛进,茁壮成长。因此,有些孩子虽然忙碌了一早上,要么锄掉了麦子,要么杂草纹丝未动。

给棉花打杈、脱裤腿并非一件易事。棉花杈小的时候很好分辨,如果长得和结棉桃的株一样大时,就不好分辨了。有经验的人就知道结棉桃的株是弯曲延伸,而棉花杈是垂直延伸的,不结棉桃,分流主干的养分。脱裤腿就是把棉花主干下面不结棉桃的,分流主干养分的废枝脱掉,这些废枝和长大了的棉花杈一样,不好区分,弄不好会把结棉桃的株打掉。

喷洒农药虽然不是太难的事情,但是,要根据棉花生了什么病虫害,用什么药,药的剂量来决定。如:棉花生了棉铃虫,就要用“1605,1059,3911杀虫剂”;棉花生了棉蚜虫,就要用“乐果杀虫剂”或“敌敌畏”……

由于大姐很快就掌握了这些农活的技巧,加上干活麻利,有组织才能,后来她被选为生产队的妇女队长,领导全队的妇女,披星戴月,不辞劳苦,完成了本队的各项劳动任务,被评为“三八红旗手”。

当时的农村秦腔剧团很红火,各村都有自己的剧团,互相竞争的很厉害。本村的秦剧团开始招收新演员了。大姐有文化,读台词没有问题,她也报名应试。我记得当时她唱的一段戏是《游龟山》选段:“耳听江岸有人唤,想必是伯伯送银钱,船到江边用目看,却怎么面生一少年。”他吐字清晰,板路吻合,情感真切,还带有一些动作,结果被录用。

自那以后,大姐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、帮助妈妈干家务活以外,经常随团演出。有些属于友情演出,什么报酬都没有。有些属于有偿演出,如:庙会,灯会,庆祝某个节日等等,所得报酬平均分配到各个生产队,生产队给演员记工分,年终决算。这样一来,我父亲的负担减轻了,大姐不但在生产队当妇女队长,工作忙,工分多,再加上外出演戏,工分就更多了,有时甚至超过了出勤率最高的人。我们家年终开始赢利再也不向别人给钱了。这些都是父亲和大姐的功劳,也有二姐的一部分功劳。

大姐很早就和一个名叫刚刚的青年订了婚,刚刚家住下天屯村,离我家有四里路,中间隔了两个自然村,还有一条小河,属于另外一个公社。刚刚家在村东头,有两间破烂不堪的小屋,全家有六口人,父亲,驼背的母亲,一个妹妹,两个弟弟。父亲在家门中排行第十,所以很多人都称他十叔,一个心地善良的庄稼人。母亲是个小脚妇女,通达贤惠,由于劳累过度,晚年形成了严重的驼背。刚刚(何全德)16岁上班,在一家面粉加工站工作。

大姐唱戏的事情传到了姐夫的耳里,他很不满意。姐夫是一个身材魁梧、皮肤白净、憨厚诚实的小伙子,办事谨小慎微,从不越雷池。婚前他经常给我家从粮站买来一些稻皮(烧炕用),在柴火不足的情况下,这些稻皮起了一定的帮助作用。在姐夫的眼里,唱戏的人是低级的、让人瞧不起的,说得更严重一点,就是作风不正派的。他经常为这事来找大姐。大姐是个正直又谨慎的人,她觉得她自己没做错什么事情,姐夫的言语创伤了她的心灵,有时会弄得不欢而散。这件事也引起了我的注意,我有时也会傻乎乎地抱怨姐夫几句。

记得有一天晚上,我们都已经休息了,忽然我们听到门外有人喊着:“翠兰,翠兰”,声音很小,声音中带有一点胆怯,又带有一点固执。“睡了,明天再说吧。”我们应答着。稍等片刻,又听见同样的声音,“翠兰,翠兰”。姐夫是个憨厚的人,对我们都不错,就是这点固执特令人讨厌,也许是我当时年龄小不懂得这些,也许是家人故意给他难堪。我们不开门也不对,有理不打上门客吗,或许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呢。门开了,大姐没让他进门,就在门口说,说着说着,声音大起来了,父亲又怕别人笑话,就让他进来说。可能还是为了唱戏的事,结果不欢而散。

剧团的戏越演越红火,这是几个村剧团激烈竞争的结果。剧团经常到外地演出,给村子也带来了不少的财富。大姐外出的时间逐渐增多,姐夫来我家的次数也就不断增多。为了避免这种冲突,姐夫提出结婚,目的是结婚后他可以控制大姐唱戏。

1965年,大姐要结婚了。我们兄弟几个都舍不得让大姐离开这个家。大姐和父母一样,是我们家的顶梁柱,一是她能替父母分担家务,二是她对我们兄弟几个特别关心,爱护和帮助。这等于我们家失去了一个主要劳动力,年终分红又化为泡影。


编辑于2024-05-03 13:13: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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